文/陳韋臻(轉貼自破報)
起初,那像是一種撩撥或搔癢,舞台上的舞者裹著紅布,節拍的頓點上以腳底板摩擦地面,發出的聲響潦草近乎一場玩笑般地與節奏對應;有個瘦弱的男人掛著耳機在脖子上,神經質地動作;十分鐘後,他/她們脫下紅布,肢體時而延遲時而延伸,又或者機械擺動關節無可克制地摔跌。整場,他/她們歌唱,他/她們聆聽,嗅聞彼此相互交媾也冷眼對視,就在獸與人的舞動中,我突然看見文明與瘋癲……而在與這部作品《斷章取"藝"-獻給碧娜》的編舞者布拉德勒(Alain Platel)聊過後,才理解這種銜接上文明與瘋癲的目光,其來有自。
「我不是個舞者,甚至也不是個編舞家」
二十五年前,比利時當代舞團(Les Ballets C. de la B.)的創辦人與編舞家布拉德勒(Alain Platel)還是名心理治療師,純粹覺得有趣而與一群來自各種不同工作場域的友人合作開始創作,未料開啟往後另一條道路,「當時的作品很受到大家喜愛,經過數年後,我才全心投入劇場創作,而最初由不同工作者集體創作的概念,則直到現在都還持續,到目前為止,比利時當代舞團還有四位是最早期留下來的共同創作者。」
在回應記者所提出關於編舞經驗的問題時,布拉德勒令人意外地謙遜與善感。他語氣淡然地表示,自己不是個舞者,也不自認為編舞者,而總觀布拉德勒的創作源頭,似乎是來自觀看與聆聽的細膩感受。他說,在創作過程中,他通常會與夥伴們一同出遊、看電影、閱讀、大量談話,將舞者個人的故事與經驗以肢體編寫串聯,「我所做的,是尋找出不同材料之間的接合點,但這一切都仰賴舞者所提供給我的訊息。」而這也是此次《斷章取"藝"-獻給碧娜》與以往最大差異之處。
布拉德勒提到,不同於以前由情境、音樂為出發點的創作模式,在這次《斷章取"藝"-獻給碧娜》中,他拋開了所有可能的故事脈絡或敘事結構,嘗試讓各種訊息自行流竄,而他則在舞台技術上予以結合看是否可行,「這次的創作過程僅有短短的三個半月……我在創作或彩排時,會將注意力專注於共同創作的夥伴身上,在某些時刻點下,各種聲音會異常地強大,每個人都會帶入不同的訊息到舞台上,在聽覺上會同時有歌劇、古典音樂或者流行樂,以及從麥克風傳來的各種聲音,有些人要跳舞,有要唱歌,有人想擺動,或者有人嚎叫,各種可能都同時發聲,但慢慢地,一切會越來越清晰,該要抓住什麼元素與材料,會逐漸變得清楚,這次的創作是這樣產生出來的……當我們拋下脈絡,門就自然打開了。」由此,儘管作品名稱中文翻譯自以為信達雅兼顧地《斷章取"藝"》,原文「Out of Context」中,絲毫與「藝」無關,布拉德勒所言,拋下脈絡後,「意」與「藝」也才能由割離的縫隙中產生。
「難以語言描述的情感,就交給身體」
舞台上,兩名舞者相互貼近,正當我以為是雙人呼應互舞時,一人以口鼻塞入對方肌膚,盯著的我突然以為自己也嗅入對方體汗;或者雙方以奇特的肢體紐絞合而為一,詭譎的視覺角度如同異生物交媾。而更多時候,舞台上的身體點碎著細瑣而僵脆的顫慄舞動,狂喜的、殘疾的、肉慾的、疏離的,他/她們彼此靠攏也重重跌落,兀自歌唱或獸鳴哀嚎。串起生命底層各種狀態的「Out of Context」,幾乎像是一場深層的生命儀式,卻相對地具備當代戲謔荒唐的態度。
早期從事動作障礙治療師時接觸他人的經驗,透過布拉德勒的轉化,在舞台上成為獨一無二的肢體語言,一種混雜著怪異、扭曲與美感的呈現,「人們經常會問我以前的工作經驗與表演之間的關係,我必須說,一直以來,我所意圖尋找的,是一種特殊的身體語言,而非去模擬某些行為動作。以往的經驗確實是重要的啟發,但我以前所認識的人們,對我來說並非病患,他們具有相當的理性與意志,而我在他們身上看見一種身體的美感。我所尋找的語言是嘗試表達一種深層的情感,我們難以言喻,但身體可以,這是我一直以來創作的概念,而非模仿。」
自言受到Pina Pausch「藝術」與「人格特質」上相當影響與崇拜的布拉德勒表示,這部《斷章取"藝"》最初的構想純粹是想尋找自外於脈絡的創作模式,「到了彩排前,Pina Pausch突然辭世,我們便決定將這部作品當作一份禮物,送給Pina。」這份禮物,全然脫離了當代舞慣見的簡約、漂亮肢體流動,布拉德勒的舞者們,在台上延遲或壓縮肉體與精神的癲狂,確實引人回想起Pina Pausch在《穆勒咖啡館》某種異常偏執的演出。然而布拉德勒的偏執病,更展現在交託給舞者選曲、唱曲、扭擺的接力賽上。布拉德勒笑著說,「我幾乎是個DJ一樣,每個舞者自己選曲,裡面有各種音樂。」前半場可能是古典樂鋼琴伴奏,並行的是舞者與流暢、對稱旋律相扞格的關節顫動;後半場流行西洋歌曲的大接力,則突顯為一種謬誤的相互溝通。從身體的自我震動到彼此試探,音樂的拼湊、舞者交換佔領麥克風,甚至在紅布退去後,身體的張揚與互斥互吸,表面上看來都像是一場異生物的交配和生存儀式,但在布拉德勒眼底都是尋求人類情感的溝通,「最開始,人們從外面、從觀眾的角度走入舞台上,穿著就跟我們都一模一樣,隨後脫下一切他/她們所不需要的,赤裸以對,嘗試建立一種溝通的模式,一種亙古至今皆可知曉的溝通……」或許是他口中的「亙古至今」的溝通,形成觀眾唯可理解的交媾關係,而此類從人類到獸性間的互通,則為布拉德勒所正視的生命面向。
碎片化的、無語境的、去脈絡的、流行垃圾與雋永優美的一切共存,構成了布拉德勒後現代編舞家之身,至於是否贊同我們替他冠上「後現代主義者」這個稱號,布拉德勒相當爽朗地笑著說:「當然可以,只要你這麼想。」不思考流派、不在乎主義,更不會去分析自己的作品,布拉德勒認為自己僅是與其他比利時表演者一樣在尋找創作的可能,他並且接著說道,比利時當代藝術的潮流相當猛烈,從政府大力支持到觀眾寬廣的接受度,使比利時的表演舞台吸納了各種不同性質、領域甚至國家的演出者,共同在此創作當代舞蹈,「我很幸運在這樣的國家中創作,讓我有條件可以嘗試任何可能性,而我也只是試著在尋找不同的、甚至怪異的演出方式,並且感知如何作為一個人類。」